第一章 生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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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铎想到那“颇为郁闷”的神情,也不禁笑了起来。
“这女子他很是宠幸,两年前得到她就时常带在身边。她……她是……”
承铎拂衣坐下,颔首道:“让他进来。”
“她从前是休屠王的哈那芬。”
两日后的夤夜,杨酉林引兵绕过休屠王的前阵,轻骑一夜往返两百里,直捣了休屠王大营。赵隼兵出休屠王左翼,硬生生将休屠王的左路军切离了大军,逼到燕州以东。休屠王措手不及,根本无法迎战便仓促北逃。
夕阳西下时,一道黄沙自路边扬起,一人一马疾驰而来。
“呃,就是我们和胡人打仗了,你们知道不,害怕不?”承铎的声音舒缓和悦。
一时间渔阳鼓传,边声四起。这燕、云二州的千里疆界上,南北两军都应声而动。这个年,想是不能太太平平地过了。而这胡天胡地里,竟又飘起了鹅毛大雪,旬月不停,大有一改江山旧颜之势。
哲仁忍不住一笑道:“赵老将军很吃惊,说朝廷并无战令,大将军不可乱来。属下说大将军已经带人破袭休屠王大营去了。赵老将军听了颇为郁闷,说:‘这个五王爷,又把天给捅下来了。’然后就带着人马接应来了。”
“十三公主那边安排得如何?”
承铎满意地一点头:“赵李二位昨夜看到我的手令时做何反应啊?”
青年人见他神色亲和,挠一挠头巾说:“哦,知道的。昨日就没有出来,知道军爷们要来,买足米面守在家里。还有不少人,连夜赶到南边亲戚家去了。”
铁塔汉子貌似有些踌躇:“咱们真要这么干?”
“是啊,十三公主就要来了。赵将军昨天已经传下令来,明起城里戒严,不要上街瞎逛,公主要从这儿出关呢。”老头子抿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
承铎仍然温和地问:“那你为什么不走呢?”
那猎户一惊,苦了脸低声道:“怎么,难道还要打?”
赵隼立起身来,道:“王爷要的人,我都召来了,正在中军大帐听候差派。另外,哲仁回来了。”
“是东方先生说的。”
承铎抓着她的头发让她仰起头来,一手拂开她脸上乱发,才发现这女子并不大,十七八岁的模样很是清灵,眉尖的颜色淡淡青青,神色之中却并无惊惧,说不出是茫然还是深邃。她顺着承铎的目光回看过去,随即眼波一闪,睫毛垂下来,覆住了眼眸。
“这样才好,不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来了。”承铎笑一笑,一手在桌上轻点着,沉默片刻,突然又叫道:“杨酉林。”
“哥哥!”红衣少女叫了一声,明眸皓齿都衬着对这位仁兄神游八极的不悦。
“昨夜兵戎之声你们可听见?”
布衣男子站起来走到酒肆门口,抬头望了望天空铅灰色的云朵,浮上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他不明所指地说:“没什么,添上点衣服,这天要变了。”
铁塔摇头,道:“不怕!可是皇上并未诏命……”
“俺爹腿脚不好。这不,今天背上两天的柴,这两日都不出门了。军爷,这仗要打多久?”
承铎松开她头发,大声喊道:“阿思海!”一个骁勇的胡人,作南军打扮,飞驰过来。这个阿思海本是个胡人,四年前被承铎收伏,平日常在北边哨探。彼军布防,乃至王公贵族的日常做派他都晓得。这两年承铎虽然不在北疆,可他安排下的老底子还在,这次打起来才能这般得心应手。
“李将军已经按王爷手令率部赶往休屠王右翼。”
黑衣男子轻哼一声,放下帘子转过来道:“当初商议这事时,我就极言不可,可是南徐战事正紧,上京那群内阁参政们议来议去,就议出这么个办法来。我一路赶回上京,人却已经送走了。皇上的意思,先稳住这些老毛子两天,等朝廷腾出手来再打理他们。皇上是皇上,为国家计,什么都可以牺牲。我却是容不得的。”
年轻人恭敬地答道:“属下按主子说的,从燕州边镇一路巡查了九个关口,都没什么动静。最近的胡人兵马离边防五里。因为朝廷日前恩准和亲的缘故,他们估摸我们不会出战,疏于防范。燕州稍远一点的镇子,百姓还赶集办年货呢。”
杨酉林哼了一声,正要开口,被承铎挥手阻止了。他低头打量那女人,头发甚长,却不是漆黑颜色,雪光下仿佛是深棕色,散乱地披在脸上。看服色太素净,衣料却是极贵重的雪缎。
“从前?”承铎反问。
“休屠王扔下的。”
布衣男子这才抬头,瞪她一眼,语气却依然平静道:“别胡闹!”伸手把钱捡起,眉头皱了起来。
远远的山岗上,承铎一骑当先,一身明光铠甲与雪地相映,熠熠生辉。他身后是一路跟随的从骑和上将军赵隼。赵隼一夜血战,凌晨才赶回中军,从人到马已是一身疲惫,惟有一双眼睛还炯炯有神,此时随着承铎巡弋而来。
承铎轻叩了一下大案,道:“好。”
一个青衣锦服的年轻人闪身入内,单膝点地行了个礼,便按剑而立。
“哎哟,老爷子不瞒您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县官呢,别说是皇上的妹妹了。京中传说,这公主是天下第一美人……”
“嗯。”
黑衣男子眉毛一扬:“怎么?怕了?!”
角落里的旧木桌上浸着斑斑点点的茶渍,衬着桌旁少女的衣衫分外明艳。她略低着头静静听了一会闲话,侧转身朝着那锦衣年轻人去远的方向张望了片刻,回头对同桌一个着粗布蓝衫的人说道:“哥哥,这个来和亲的公主听说是天下第一美人呢。”
黑衣男子微微一笑,扬手道:“不怪。”正是靖远亲王承铎。
“什么?”
“在。”铁塔应声答道。
赵隼嘻嘻笑道:“休屠王这里只有六万人,他本部被袭,四面的驻军都收拢来。就是王爷让你远追,你也追不着人,这会儿弄个女人来塞责。”
男子不答,沉默地看着道旁那渐渐沉淀的扬尘。他放眼檐外,镇上的百姓一如往常地行走坐卧,虽生生不息,却将这片天地化为一个停滞的景象。那是水墨画上的大漠秋声,美则美矣,却美得千年不变。
上将军赵隼的军营就在燕州城外十五里,那里驻扎的三万大军都是多年来平敌荡寇的善战之师。此时,赵隼的内帐里却站着另外两个人,风尘仆仆。其中一人朝里站着,体格健壮高大,脸廓刚毅,铁塔一般的身材,衬得帐子都显狭小。他朝帐榻上躬身道:“我才往军中探来,咱们的嫡系将领们都知会了,赵李二位老将军没敢惊动。”
“不久了。你们怎么知道大军要来的?”承铎微微笑。
今天是这边陲小镇上的集日。年关将至,集上比往日热闹许多,鞍辔余粮,布帛钗花,算是应有尽有。马蹄声疾劲而来,人们纷纷注目。那马极其雄壮,马上是个青衣锦服的年轻人,左手按剑,右手执辔,眉宇疏淡,似有所思。众人斜身避让,不过眨眼工夫,他已驰过这两边摆满年货的狭道,绝尘而去。
少女看他手上把弄着铜钱,便道:“你在问筮?”
“已经安排哲修护送回京了,王爷的手札也一并交给公主转呈皇上了。”
阿思海点头,“是,近年她虽在王庭,好象不太受休屠王青睐。若说失宠,却又并不曾赏给下面头目,一直被休屠王带在身边。”
他波澜不兴地问:“你是什么人?”她不像胡人,胡人的下颌宽阔,没有她这样怡人的弧度;胡人的鼻翼厚实,没有她这样小巧秀丽。她长长的睫羽似荷尖的蜻蜓,停在那里一动不动,承铎的问话似是没有听见。
听他如此一提,大家都忍不住唏嘘起来。
那蓝衣人虽穿着粗布衣衫,却长得俊雅斯文,只二十五六的模样,眼色是与面庞不相称的沉敛。看他打扮像个农人,看他面目却像个读书人。他没有理会那少女,手上把玩着三枚铜钱,往桌上一掷,零碎地“旷当”响着。他沉默地收起来,再掷。
众人看着那道裹着尘沙的影子摇摇头,市集很快又恢复了杂乱中的平淡缓慢。临街的小茶肆里,疏疏散散坐着五六个歇脚的人。一个猎户打扮的汉子,敲了敲烟袋锅子,向旁边悠哉游哉喝茶的老头子借了个火,眼睛指点着那年轻人的背影,道:“看这样子像是上京来的呢。”
杨酉林只手一提就把那女人拽下马来,扯着衣领拎到承铎面前,没好气道:“那老毛子太狡猾,拿这女人做掩护,自己跑掉了。我追出五十里,想着王爷不让远追,这才回来了。休屠王到底躲去了哪里,不妨问她!”
黑衣男子微微摇头,“那也要看怎么打!难道打不起就卖妹妹?那先帝生儿子来作什么用?弄个女孩家去抵挡,我也没脸再做这大将军,统御三军了。”
“哈,老爷子你这是眼红,绝对是眼红,哈哈哈。”说着,两人都嘿嘿地笑了起来。
回到大帐,哲仁已经候着了。一见承铎就忙着禀告:“赵老和图书将军和杨将军属下已将昨夜越过的休屠王前锋万余人围歼。”
承铎懂得一些胡语。胡俗以人为奴,为奴者与鸡豚狗彘相似,生死都由主子。这哈那芬说起来就是玩乐之用的女奴。休屠王素来就有些床笫私癖,胡人放纵淫乐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听说有些胡狄贵族开宴酬客,常常是聚在一起宣淫,果然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现下看阿思海那神情便知道她是哪种奴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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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思海一看这女子便大惊失色,道:“王爷怎么得到她的?”
“难说,三十万毛子兵在这燕州北境坐等着。这领兵的休屠王可是胡狄大汗手下的第一干将。当年他打到燕州南镇,杀了多少人啊。”老头抚着胸口说。
正说话间,帐帘一动,进来了全身玄甲的赵隼,密不透风的帐内,火光掩映下,他黎黑的脸膛如生硬的古铜,眉眼一弯,却又格外生动。他略扫一眼帐内,便向劲装黑衣人倒身拜下,道:“末将来迟,王爷勿怪。”
承铎道:“如何?”
“哼!”老头不屑地摇摇头,“那又怎么样?天下第一美人也是送给五十三岁的老头做汗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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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铎扫一眼赵隼,赵隼立刻禀道:“此人复姓东方,住在平遥镇西的无名谷,是个山野农夫,常常来这边集上贩卖些自家产的谷豆。他时常说些风雨时令给农人们作为耕种的指导,没有不准的,所以大家都比较信服他,称他为东方先生。”
“这里的天啊,就是说变就变。昨天一夜都在雪地里滚,马蹄子打滑,好不容易才摸了过去。不过那些胡人也没想到这么大雪天会有突袭,一个个都窝在帐篷里喝酒吃肉。我们走到大寨不足百米了,哨兵才发现……”赵隼原本是世家子弟,少年时就跟承铎一处闹,所以在他面前也随意许多。
承铎点点头道:“嗯,承锦聪明,见了皇兄必然会把我的意思说好。”说着抬头看去,却见杨、赵两人都面有忧色,他了然一笑,放缓声音道:“没打起来时,朝廷上争论不休;打起来了,一切就我说了算。所以,打了再说!”
承铎的手指拈起她肩头衣料摩挲了两下,确实是雪缎,上京妍衣阁十两一尺;而她领口的皮肤,隐现的锁骨更胜那雪缎的细腻。他抬眼看定那女子,觉得她太单薄冷清,像胡地终年不化的冰雪,无法与声色荒淫联系起来,正要再开口,又听阿思海说道:“她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不过因为长得美,所以休屠王才舍不得扔吧。”
榻上坐着的人抬腿站了起来,背对的灯火隐约映衬出英挺的五官,一身黑色劲装,显得他身形愈加挺拔修长。这人潇洒地一撩衣摆,走到帐门口,斜挑了帐帘,向外看着动静,唇边似笑非笑道:“这些老人家资历深,做派稳,我也不好十分强令。何况,这次是背了朝廷来的。”
承铎耳朵听着赵隼精力过甚的演讲,眼睛却溜着沿路几个逶迤而行的边民百姓,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心中一动,停下来,唤住一个背着柴荷,走得不慌不忙的青年人。
杨酉林一听,正要撒手。承铎却淡淡道:“美么?我看也就一般啊。”众人听他语气,你望我,我望你,神色都有些暧昧起来。赵隼是知道承铎的,嗤笑一声,随便地说:“休屠王行营里有不少女人,这次抓到都充了营妓。王爷要是看着这个顺眼,就拿去。”
承铎不再看那女子一眼,却转身道:“这女人我要了。哲义,先把她带下去,弄弄干净。”他的随侍哲义应声上来把那女子扛了下去。
铁塔想了想,道:“皇上的想法也未尝没有道理。国家连年征战,国力不济。若再和北边大打起来,只怕经不起这般消耗。”
“哥哥,我想看看这第一美人长什么样子。”红衣少女嬉笑道。
“问什么?”
老头呛了一下,干咳两声:“胡狄那老头子可比我这老头子难缠多了。我看这哪是和亲啊,这么多兵,人过去了也未必能省事,咳咳。”
赵隼一见,先就笑了,道:“你不是追休屠王残部去了,怎么追出个这?”
“什么?”那青年人看他骑装劲甲,英武不凡,有点失措地问。
承铎脸色平淡,没有任何表情,不轻不重地说:“农人说说时令也就是了,枉议军事国政便是僭礼逾分。”言罢,扭头便走,一路行上那高坡,正对着昨夜激战的山脚。敌寨依山而扎,已烧成一片灰烬。迎面是杨酉林策马上山来,马背上搭着什么东西。走近来,才见长发委地,是个白衣女人。